《變形記》讀後見


從卡夫卡《變形記》中,聯想到他另外兩篇作品《審判》、《飢餓藝術家》都是以一個不幸作為故事的起點。

《變形記》的格里高原本是一位五年從未請過假的外務員,沒想到一醒來就看見自己變成了一隻甲蟲。《審判》的K原本只是想吃佣人送來的早餐,沒想到出現的來者告訴他「被捕了」,接下來就是一連串悲慘的遭遇。《飢餓藝術家》原本是受歡迎的表演,但人們很快喜新厭舊,甚至只是為了看獅子表演才經過他的籠子。

而就《變形記》而言,這種不幸又夾雜在哭笑不得的悲哀境界裡。先從窗戶說起好了,這在卡夫卡的作品中經常出現,窗戶對他意味著自由、解脫,窗外的世界有意無意地表達著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試圖喘口氣,或者也讓讀著稍微放下書看看窗外。

一開場時,「當格里高從夢中醒來,發現他在床上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甲蟲」,對此,主角作法是「望著窗外,天色灰暗──可以聽到雨點打在窗欞上──這使他的心情抑鬱(p.10)」,顯然證明他無法透過窗外的世界來解決自己問題,反倒逼迫使他面對現有的窘境。

第二次望著窗外,「冷靜的思考比起魯莽的決定要可取得多。他把目光儘可能盯著窗戶,可惜它只看到晨霧將對面的窄狹街道裹住了,從中他沒並沒有獲得多少安慰和鼓舞。(p.14)」他仍在未被外界發現的情況下力圖掙扎,「期待著從完全的安靜中回復到真實、正常的狀態。」

第三次格里高往外看,並沒有實際提到「窗戶」,不過「街道對面,立著綿延不絕的深灰色房子──那是一棟醫院──牆外的窗戶井然有序、一絲不苟地並排著。雨還在下,很明顯的,斗大的雨珠是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p.21)」

第四次望著窗外,他與家人都已經學會面對現況──他已經是一隻不折不扣的甲蟲。「他不惜艱辛將單人沙發推到窗口,爬上窗台;從前只要望向窗外,就能感受到自由的氣息,如今他連看近處的東西都越來越模糊不清。對面的醫院,以前他很討厭經常看到它,如今也看不清了。要不是他明確無誤地知道他是住在安靜且頗有都會感的夏洛特大街的話,他會以為這是荒郊野外,在這裡,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天地灰濛濛連成一片,無所分界。(p.34)」

過去他辛勤工作,想讓家裡有好一點的環境,如今這些努力看來都了無意義,但他仍然保留著對外界的一絲連接,以免斷訊,「有兩次,他妹妹敏銳地察覺到,並且將沙發移到了窗邊,之後,當她打掃房間,都會把沙發移回窗旁,甚至連窗戶也打開。」

除了格里高之外,妹妹也透過窗戶來紓解壓力,「她快步徑直走到窗前,迫不及待地把窗戶打開,好像快窒息似的。就算天氣寒冷,她也會站在窗口好一會兒,進行深呼吸。(p.35)」

第五次提到窗戶時,格里高已經快死掉了,故事也接近尾聲,「他撐著,瞥見窗外破曉的曙光,他的頭不由自主地低垂,他已經鼻息奄奄了。(p.56)」雖然窗外的是充滿希望的曙光,卻與他的命運大相逕庭,顯見對比。

本篇中第六次提到窗戶,是「女傭將窗戶打開,儘管是大清早,新鮮空氣裡夾雜著一種溫暖的氣息,畢竟現在已經是三月末了。」僅管窗外透露著的是一種重生的訊息,但這種喜悅卻非對犧牲奉獻的格里高,而是薩姆莎全家人。

故事以格里高變成甲蟲開始、死掉為結束,從一開始故事就始終壟罩在陰暗、雨天、凝滯的空氣中,但最後結束時,卻充滿了春天的陽光,「母親與女兒起身走向窗戶,握住彼此的手,薩姆莎先生轉身看了他們母女一會兒,便喊道:『過來這裡。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吧。』全家人告假離家,他們坐在電車裡,射進了溫暖陽光,他們的未來經過仔細推敲,完全不糟,而且有前景可言。(p.60)」這也是在故事裡最後一次提到窗戶,諷刺的是,他們的新生活,是來自於為他們鞠躬盡瘁的親人格里高的死亡,一家人終於可以解脫道德、罪惡感束縛,從此得到前所未有的解脫。

如同這樣哀傷的對比,在《變形記》裡到處充斥著。以時間作為分界,可分為:初變形當下、變形後、變形兩週後、變形一個月後、死掉前、死掉後幾個階段。

【初變形當下】:格里高自己也相當難適應,畢竟是變成了一隻可怕的蟲子啊,他醒來後第一個念頭:「我怎麼啦!」、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摻雜了一種惱人卻不可抑制的蟲聲,像是從他體內最深處發散出來的」、他行動起來「非常笨拙,走得相當緩慢。」,他也期待著從完全的安靜中回復到真實、正常的狀態。

但他身體不聽使喚,他想下床,異想天開如果女僕與父親把他拖到床外,就可以開門了,但「當他想到這點時,在這麼糟糕的情形下,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時來看看其他人的反應,經理「沒有一刻停止移動過,好像腳底板被火燒到一樣」跑掉了,這是一般正常人的反應,連女傭也求著能被解僱。

父親則「面帶敵意,握緊雙拳,好像要把格里高踢回他的房間,接著用雙手摀著眼睛哭了起來。」、「蹬著腳,揮舞著手杖和報紙將格里高往他房裡趕。」父親的作法很現實,先是哭了起來,後將他當蟲子般驅趕。

母親表現婦人之仁,她「撐開手指跳了起來,並且叫救命啊!」,後來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

這時候妹妹──同時也是格里高最疼愛、也一向最支持他的──卻沒有出現,躲在隔壁房裡,這讓格里高焦慮地冒出了許多疑問,至少在p.17中,光一段文就有四個對妹妹沒有適時給予協助的問號。

【變形後】格里高逐漸適應自己的變化了,甚至也有忘情的時候,表現出原始的獸性,「他發現真正吸引他過去的東西,是食物的香味。由於太開心,他幾乎要咯咯地笑了出來。」

妹妹正式對格里高的變化作出鮮明反應,「她不能自制地立刻從外面把門甩上,但似乎有些後悔失態,馬上又打開房門並且走進去。」、「她端起牛奶,但非直接端起,而是用一張破布夾著碗邊,把它拿出去了。」這對格里高來說,無疑是更大的傷害。

至於父母親則開始轉向擔憂經濟狀況,並且因為憂心而食慾不佳,他們憂心的是自身的狀況而非格里高,他們對格里高的感情,似乎從變成甲蟲的那天,甚至更早就已經消失而不自知。

【變形後兩週時】格里高的生活更不開心了。他的地位已被妹妹取而代之,「以前他們(父母親)常常對她發脾氣,說她是沒用的女孩,但現在卻對妹妹的辛勞給予充分的肯定。」

【變形一個月】格里高遷就家裡對他的所作所為,甚至「為了不讓妹妹看到他的身子,花了四小時把床單扛在背上。」另外,他似乎已經放棄回到人的可能,並且衍生了一些苦惱,「他真想將房間變成洞穴嗎?在洞穴裡他雖然可以來去自如,但同時不就意味著他將迅速地全然忘卻他作為人的過去了嗎?」

妹妹則說服母親讓格里高房間裡的家具能搬出來,「每當談到格里高時,妹妹已經習慣於行家的姿態,在父母面前代表他發言,最近的事讓她建立了這種難得的信心。」

母親發揮了一些類似慈母說法,讓事件加入衝突或矛盾的素材,「我們一挪動家具,好像表明我們放棄了對格里高好轉的希望,我們是在殘忍地任其自生自滅,難道不是這樣嗎?」

父親則已經失去耐心,在格里高使得母親受到驚嚇後,豪不猶豫地對他扔擲蘋果,而且不是突發性的作法,因為若是情緒發洩,頂多扔一個就能了事,但父親扔了一個又一個,是一種暗示性的謀殺。

【死掉前】大約也就是春天來臨之前、格里高受父親扔擲的重傷後一個多月,對格里高來說,這是最元氣大傷的一次,他甚至已經以半自殺式的方式面對人生,他逐漸進入絕食狀態,他房間裡「到處都是灰塵,黏液、毛髮和剩飯屑沾黏在他的背和側身,他以前在一天之中都會翻身朝天在地毯上擦拭背部好幾次,如今他無視於自己滿身穢物。」

父親已經找到銀行管理員工作、母親替流行女裝精品店縫製高級內衣;妹妹在做售貨員工作,晚上學速記與法文,他們都已脫離格里高所提供經濟來源的困境中,相反的格里高現在只是他們的負擔,有點像退休老人的悲哀人生啊。

其中他還惦著要讓妹妹學小提琴的念頭,但妹妹卻是背叛他最深的,她說,「牠必須走人!」(已經改用「牠」來看待格里高),「這是唯一的辦法,父親,牠要是格里高,就會了解人和動物無法在一起生活,就會自動離開。」

最讓人心痛的也就是這段,格里高無法反駁、抗拒這樣的現況,他過去辛勤工作沒有得到回報,即使面對難關也不希望給家人添麻煩,而如此銳利的話語首先出自於他最疼愛的妹妹口中,他什麼也不能做,只是想要趕緊回到他的安全地帶,但連這樣都看起來滑稽無比、笨重難堪。

他想尋死也是意料中事,卡夫卡讓故事如此發展像是在行善,脫離所有糾結而不能解開的死角中。

【死掉後】格里高自殺或許是他對這個家所能做的最後一件努力,家中每個成員的反應也是相當精采,父親說,「現在我們要感謝上帝!」然後三人特地請了假,像是慶祝難得一見的好事,父親趕走了房客、女傭,他們準備過新生活。妹妹則是「伸展出了她年輕姣好的身材,像是印證他們新夢想的到來」。

如此豐富又銳利的心理轉折,可以看出卡夫卡在經營角色上的成熟,故事也富節奏感,從一個原本不可能發生的意外,還能一直演變下去,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看到更多人性中的荒謬與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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